龙永图:人间正道是开放-凯发k8体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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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永图:人间正道是开放
作者:秦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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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个月,龙永图就要75岁了。改革开放40年,他主要参与了两件事,入世谈判,他是首席谈判代表;博鳌亚洲论坛秘书长,他干了八年。“两件事看起来不一样,实际都一样,就是怎么推动中国的对外开放。中国这么多年取得如此大的成就,主要就是利用对外开放,推动国内变革。”
4月9日晚,在凤凰网组织的博鳌“梧桐夜话”上,龙永图第一个发言。他说不久前和一些美国的前贸易谈判代表会面。他们抱怨,特朗普指责说因为他们在中国入世谈判时让步太多,导致美国对中国的贸易战都打败仗。“其实特朗普不应该责怪美国谈判代表。当时拟定的贸易条款,中美双方有得有失,基本平衡。之所以看起来中国获取了更大利益,是因为入世推动了中国改革,激发了中国动力。”龙永图说。
“中国入世谈判,我们承诺的最困难的一条是开放外贸经营权。当时中国的外贸由100多家国营贸易公司垄断,企业必须通过外经贸部审查,拿到外贸经营权才可以从事对外贸易。美国谈判代表认为,世贸组织强调自由贸易,如果中国准备践行自由贸易,首先应该把自己国内的贸易放开。我们的外经贸部部长表示,‘看来这场革命首先要从我们部开始’。外经贸部放权,到2004年取消了外贸经营权审批,改为备案登记。因为不用审批了,外经贸部有的司也撤销了。改革后,中国的对外贸易迎来井喷式发展,全国冒出几十万家企业从事对外贸易。这和1978年小岗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的意义是一样的,它促进了中国外贸连续多年高增长。这些情况,特朗普他怎么知道呢?”
龙永图认为,中国通过开放获得的不仅仅是开放本身的红利,还有改革的红利。中国改革的一个特点是,靠部门自身的觉悟、部门与部门之间的协调很难推进,每个部门都有利益,都不愿意放权。但在外部压力推动下,许多改革难题迎刃而解。“今后越开放,对体制触动越大,我们得到的红利也越大。”
作为谈判代表,当年龙永图曾备受压力。说穿了,就是总有一种声音,把妥协让步当成“丧权辱国”。其实,真正阻碍中国进步的不是对开放的让步,而是长期的指令性计划经济延续下来的顽固积习。从上到下,很多部门在涉及自身权力时抓而不放,在要承担责任时则相互扯皮。一位下海官员曾说,“感觉各个部门也有‘二八法则’,就是80%的会议,或者一个会上80%的内容,就是相互扯皮。”龙永图在一次演讲中说,我们的政府并不是铁板一块,有中央政府、省政府、市政府、县政府,国务院有那么多部门,“好的事情大家去抢,有钱的事情大家抢,比较难办的事情大家都不办。在入世谈判时,涉及到农业问题农业部不干,涉及到汽车问题机械工业部不干,都要牺牲别的部门的利益来保证自己的那块。这种支离破碎的、缺乏统一的执行法律的能力是很大的问题。”
宏观问题一定影响到微观企业。前年看邵宁的《国有企业改革实录(1998-2008)》,他曾是国务院国资委副主任,书中写了当年中国重汽的例子。中国重汽前身是济南汽车制造厂,1983年组建为中国重汽集团,为中央直属企业,隶属国务院领导。“一把手是中组部管理,二把手是原人事部管理,三把手到七把手是原机械工业部管理;基本建设是原国家计委管,技术改造是原国家经贸委管,原机械工业部作为主管部门管得更多一点;管资产的是财政部,收入分配由劳动部管理。这种体制下两层责任都说不清楚,即企业的经营责任说不清楚,政府的管理责任说不清楚。所以最后重汽垮了,却找不到责任者,也找不到责任机构。”
类似这样的问题到底怎么解决?想想“鲶鱼效应”。这个故事很多人讲过,当年日本渔民出海捕鳗鱼,船舱小,回航时鳗鱼差不多死光了。有个渔民总能带回欢蹦乱跳的鳗鱼,卖个好价钱,因为他每次回航都在船舱里放一些鲶鱼。鳗鱼和鲶鱼天生爱斗,为对抗鲶鱼攻击,鳗鱼被迫竭力反抗,调动了生存本能,全都活下来了。
02
改革开放40年,中国人的生活变化沧海桑田。年轻人觉得与生俱来,很多亲历者也似乎忘了这一切是怎么来的。
益海嘉里的一个朋友说,上世纪80年代中国人家里炒菜,都是拿着瓶子去粮油店打“毛油”,杂质多,油烟大,卫生安全也没保证,但大家都很习惯。益海嘉里有油的精炼技术,1991年最早推出了小包装食用油,通过pet瓶能很透明地看到油的质地。大家很快就有了新习惯,没什么人买“毛油”了。“不少人说到开放,就会说开放了,国门打开了,我们会失去什么。其实,人民幸福就是最大的国家利益,有助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开放都是好的。”
开放对国内企业会有冲击,但只是短期的。以通信业为例,1978年中国的电话普及率只有0.38%,低于非洲的平均水平。开放后,西方电信设备公司大举进入中国,“八国联军”,一开始价格很高,暴利,服务也不好,要等很久才能提供产品,但华为、中兴这样的中国企业发展起来后,没几年就把程控交换机每线价格从500美元杀到10美元。消费者是赢家,中国企业也崛起了,还从中国走向了世界。
而通过开放进入中国的外企,在这里注册、生产、服务、交税,员工绝大部分是本地员工,其实也是中国公司。外企赢,中国得到的更多。比如宝洁、联合利华、高露洁这样的“鲶鱼”,促进了快消品行业规模的扩大,新的“船舱”变大了几千几百倍,质量也提高了。著名经济学家王洛林主编的《中国外商投资报告》(2000年版)调查数据证实,跨国公司在中国投资企业的技术水平明显高出国内同类企业,其中使用“填补国内空白技术”的企业占被调查企业的76.3%,另有23.7%的企业使用了“先进技术”。
凡是开放的地方,就是产业标准提高的地方。我看过宝洁早期对供应商的19个方面的质量检查表,比如:检查实验室的设计是否确保所有设备准确运作?检查各车间及仓库在入口门顶是否安装灭蚊灯?检查装/卸货区是否加装篷?检查生产车间和仓库是否都有效分离?检查是否有生锈或腐蚀的指示器标志?检查各区域现场的照明强度是否达到要求?检查在距离建筑物1米的地方是否有植物生长?等等。就是通过这样的要求,行业的分工水平大大提升了。
宝洁们来了,是不是本土企业就被压垮了?不是。他们可以根据宝洁们的产品,发现规律,复制改进,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;他们引进曾在宝洁工作过的技术管理人员,间接获得生产技术和工艺。在洗发水市场上,舒蕾、奥妮、好迪、拉芳、雅倩、清逸、亮荘、索芙特、飘影、蒂花之秀等国产品牌,在借鉴学习之后一直用更低的成本挑战宝洁。在洗涤市场上,纳爱斯、立白、蓝月亮也是强有力的竞争者。宝洁在广州,大批原料供应商、包装供应商纷纷前来,这种“集聚效应”解决了原料来源,降低了生产成本,所以中国美容化妆品70%的品牌都在广东,汕头、清远成为最大的快消品贴牌加工基地,化工材料、模具、吹瓶、印刷包装等形成了完整产业链。
开放不仅让生活更美好,也让生产更有效。上世纪末,激光焊拼技术在发达国家广泛应用于钢铁加工、汽车车身制造,但中国没有一台激光焊拼技术设备,只有极少数汽车制造商在白车身上应用激光拼焊板,而且全部依赖于进口拼焊板材。中国入世后,在wto有关知识产权保护法律法规的框架下,发达国家对中国实行的一些技术出口管制逐渐放开。此后几年,以瑞士安德里茨苏泰克集团为代表的激光拼焊技术进入中国,其结果是,十年内中国钢铁拼焊技术加工就从零起点跃升至全球前列。2003年前中国激光拼焊板100%依赖进口,现在不仅自给自足,还向全世界大量出口焊拼技术加工的零部件。不仅本土汽车企业在制造中大量使用激光拼接板,钢铁业也实现了从“造钢卷、卖钢卷”到进行高附加值的钢材深加工的转型。
越开放越得益,这就是活生生的历史给今天、给未来的启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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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为什么能从开放中获得这么多收益?为什么是中国?
有人归结为文化,说华人是天生的企业家。《郭鹤年自传》中说:“华裔企业家效率高,成本观念强。当他们采购进口设备和专材时,他们知道如何讨价还价。他们干活比谁都拼命,并且甘愿吃苦。华裔就像地球上一群能够创造经济奇迹的蚂蚁。”“华人自有一套学问。他们也许来自中国的小村庄或小城镇,一开始对外界一无所知,但他们能快速吸收外界的思维和谋略。地球上哪里有生意做,哪里肯定就有华人出现。他们会知道该见谁,定什么货,如何最省钱。他们甚至不需要昂贵的设备或装模作样的办公室,他们就是坐言起行。”
有人归结为后发优势。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,发达国家总觉得他们擅长创新,虽然新产品的比较优势也会逐渐丧失,但存在两个“滞后效应”。一个是需求滞后,指新产品出现后,后发国家的消费者从没有需求到逐步认识到新产品的价值、开始进口,有一个时间间隔;另一个是模仿滞后,指创新国家制造出新产品到模仿国家完全仿制出这种产品,有时间间隔。由于两种滞后,当后发国家的企业掌握一项创新产品的技术时,发达国家已经再次甚至多次发生了技术创新,和后发国家的技术差距只会越拉越大,造成技术跨越上的“马太效应”。但是,在东亚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崛起后,人们意识到“滞后”是可以大大缩短的。伯利兹、克鲁格曼等学者因此提出了“蛙跳理论”,他们认为,先发国基于原有技术的沉淀成本、资产专用性(注:指某种资产用于特定用途后被锁定、很难再用作其他用途)以及技术转换的高机会成本,会被锁定在原技术水平上;而后发经济体可以通过“选择性政策”的介入,可以更好地把握新技术和机会,可能会赶上甚至超过先进国家,就像蛙跳一样。
| 数字五年:中国对外开放新格局
中国,就是从后向前跳的最强劲的那只蛙。近代以来积贫积弱、备受凌辱的遭遇,使中国“蛙跳”的主观能动性最强。洋务运动是一次,新中国成立后从苏联和东欧引进26亿美元规模的资金、建成156个大项目是第二次,1960年代末期到1970年代初期引进国外成套设备、1972-1974年化肥产量翻番、农业产量增加、城市第一次有了“的确良”和洗衣粉,是第三次;但把开放提高到国策高度,以经济建设为中心,是在改革开放后,这一次坚持了40年,一直往前跳,终于跳到了最前面。
开放需要勇气,更需要的是定力,是一以贯之。
| 改革开放以来历次国务院机构改革
06
中国为什么要坚持市场化、法治化、全球化?因为如果不坚持,市场的规模就会缩小,市场主体的热忱和专业程度就会被抑制,中国复兴的空间就会遇到天花板。
从市场规模和分工专业化的角度,还可以解释很多东西。比如为什么中国的农业竞争力不行?因为生产没有大规模、集约化,当然,中国有自己的国情,分散承包具有社会稳定功能,不能完全按照效率来衡量。又比如,为什么中国的航空市场规模很大,但航空公司准点率比较糟糕,因为航空市场受到的管制很多,并不能做到充分的市场化。
从这一基本原理出发,显然,中国的未来,需要更大的市场,需要更好地开放市场,需要对外开放也对内开放、对民资开放,需要让更多经济主体有长期预期,愿意好好耕耘市场。
与此同时要看到,中国过去的市场竞争力和优势的形成,也有过多、过度、机会主义化的重商政策的干预的作用。我们也付出了环境的代价,劳工权益保障水平也有待提高,我们的市场壁垒也不少。过度追求外贸顺差,人民币结汇,导致新增外汇占款过大,在国内释放了大量流动性,引发资产价格泡沫;在海外也只能大量购卖美国国债,回报率很低。一个典型的事实是,虽然中国出口规模大,顺差多,但企业的利润水平很低,说明我们抢得的一部分市场是靠补贴和干预获得的,企业的专业化能力并不强,但靠政策可以“超低价格”去竞争。这样的市场规模和这样的企业增长方式,代价很大,弊病很多,并不能带来专业化水平的提高,也不能长期持续。
世贸组织前总干事拉米今年3月在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上说,中国和发达国家比,贸易加权的关税水平比较低,但跟发展中国家相比关税相对还是比较高的;中国开放市场让外国货物进来,但关税不是唯一障碍,还有非关税的障碍,只有通盘评估,才能确保中国的制造企业和外国的制造企业公平竞争;中国的服务业开放没有比较高的水平;政府采购还有很大发挥空间;对国有企业的补贴和价格的扭曲,如何降低也是问题。拉米强调“我当然并不是说美国的说法就是对的”,但显然,国际上对中国更好地开放市场和公平竞争,有着更大的期望。
我们当然为中国的奇迹而振奋,但远不应该陶醉,而应该虚心接受天下之善,校正自身存在的扭曲。因扭曲而实现的市场规模带不来真正的发展,不仅不会提高反而会伤害专业化分工水平。比如中国企业习惯于价格战,有些价格很不合理,杀敌一千自损八百,纵然做大了规模,却无益于价值创新。
“15年入世谈判无非谈了8个字:一是‘市场经济’,二是‘开放市场’。”龙永图曾说。
真正的市场,更大的开放。今天回味起来,仍然字字千钧,任重道远。